发布时间:2024-12-28 03:51:38 来源: sp20241228
那一年,我八岁。塬上的桃花开了。早上喝罢汤,老人和孩子们穿上鲜亮的衣服,年轻姑娘们脖子上缠着粉红色的纱巾,相约去塬下看戏。平时鲜有人影的小路上,唧唧喳喳的声音,汇成了一条欢乐的河。我在桃花园里锄草,一阵春风拂过,桃花纷纷落下。我听着小路上的欢笑声,手执锄头,暗自独吟。不大的桃花园仿佛是我的戏台,我也想唱一出秦腔大戏。
有一天,我放学回家。路上,肚子饿得咕咕叫。忽然,从麦田地里“冒”出来一个人。那个人,是我的本家二哥。
那时,在我们村子,二哥就是秦腔,秦腔就是二哥,二哥是一个为秦腔活着的人。二哥如果在村里遇见唱戏的好苗子,一定会激动不已,欢天喜地找到人家。村里的娃儿们,分不清他是活在生活中,还是秦腔戏里。二哥在生活和秦腔戏里跳出跳进,举手投足间,全是秦腔戏里的范儿。
二哥热情地迎上来,递给我半块点心。我连忙囫囵吞下。二哥帮我背书包,一路走,一路说秦腔戏给我听。起初,我听不惯他沙哑的嗓音。但因为吃了二哥的半块点心,不好意思拒绝,便任由他絮絮叨叨说戏。
从那以后,放学回来的路上,二哥一定会在麦田地里等我,他要给我说戏。
二哥说戏的时候喜欢手舞足蹈,眼中闪着光。他常常是一手叉腰,另一只手如刀一样,在空中往下砍,显得很有气势。他所讲的那些戏文,与我后来看到的真正现场全都符合。有一年,县里的剧团来村里唱戏,一本《秦香莲》里的戏文和二哥讲的,竟然一字不差。
二哥说,三尺戏台演的是人生。二哥又说,秦腔来源于生活,秦腔和秦人的性格一样,不拐弯子,直抒胸臆。
我听得有些蒙,却莫名地觉得二哥的话有些道理。二哥鼓励我说:“我在麦田里割草,在桃花园里锄地,听过你唱戏,你声线开阔,是唱戏的好材料。”那时候在乡村,没有多少娱乐活动,大人们喜欢在田间地头哼唱秦腔,年少的我耳边“逮”到几句戏腔,便也胡乱地哼唱起几声调调,没想到,二哥竟然听进去了。
能得到二哥的鼓励,我很是高兴。二哥给我说戏,让我单调的生活有了不一样的色彩。回家后,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父亲。父亲对我说,你二哥先前在县里的剧团唱戏,做功和唱功盖过了名角,可有一天,嗓子伤了,唱不出音来了,才回到村子里。
我知道二哥沙哑嗓子的秘密之后,不知是出于同情,还是出于对秦腔的热爱,开始积极地配合二哥。二哥也更加认真起来,正式教我唱戏。教戏的二哥格外地严格,他右手执柳条,左手上下打拍子。我哪个地方唱得不对,二哥的柳条便落在我身上。
那一日,塬上空无一人,我和二哥在桃花园里唱戏,唱的是《三击掌》,王宝钏彩楼飘彩的那段戏。桃花园里静极了,二哥酝酿片刻,然后登场。他一个人在塄坎上面负责演,我在塄坎下面负责唱。二哥一会儿演相府老爷,一会儿演丫环,一会儿演小姐王宝钏。二哥演得很投入,我唱得很动情。那一日,桃花园里,我们两人珠联璧合。那场景,让我至今难忘。
一晃多年过去了,我终究还是没有走上二哥期待的那条路。今年4月,我在西安的城市公园里漫步。那一日桃花灼灼,一帮戏迷们请了专业团体的老师前来辅导,唱的也是《三击掌》。男演员一声吼,桃花纷纷飘落。
我从旁边经过,瞬间有点恍惚。那一刻,我想起了在台上唱秦腔的二哥。在乡间教戏的二哥,弟子已经遍布各地,如今,他们活跃在秦腔的各个舞台上。而我,每次听到那熟悉的唱腔,心依然会为之悸动……
《 人民日报 》( 2024年05月26日 07 版)
(责编:岳弘彬、牛镛)